Ⅰ 深夜裡能讓秦始皇感到害怕的女人究竟是誰
<樓適夷 譯> 一九一八年四月
地獄變
作者:芥川龍之介
一
像堀川大公那種人物,不但過去沒有,恐怕到了後世,也是獨一無二的了。據說在他誕生以前,他母親曾夢見大威德的神靈,出現在她的床頭。可見出世以後,一定不是一位常人。他的一生行事,沒一件不出人意外。先看看堀川府的氣派,那個宏偉呀、豪華呀,究竟不是咱們這種人想像得出的。外面不少議論,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、隋揚帝,那也不過如俗話所說「瞎子摸象」,照他本人的想法,像那樣的榮華富貴,才不在他的心上呢。他還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關心,有一種所謂「與民同樂」的度量。
因此,遇到二條大宮的百鬼夜行,他也全不害怕。甚至據說,那位畫陸奧鹽灶風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靈,夜夜在東三條河原院出現,只要大公一聲大喝,立刻就消隱了。因為他有那麼大的威光,難怪那時京師男女老幼,一提到這位大公,便肅然起敬,好像見到了大神顯靈。有一次,大公參加了大內的梅花宴回夜,拉車的牛在路上發性子,撞翻了一位過路的老人。那老人卻雙手合十,喃喃地說,被大公的牛撞傷,真是多麼大的榮幸。
所以在大公一生之間,給後代留下的遺聞逸事,是相當多的。例如在宮廷大宴上,一高興,就賞人白馬三十匹;叫寵愛的童子,立在長良橋的橋柱頂;叫一位有華倫術的震旦僧,給他的腿瘡開刀,——像這樣的追事,真是屈指難數。在許多逸事中,再也沒有一件比那至今為止,還一直在他府里當寶物傳下來的《地獄變》屏風的故事更嚇人的了。甚至平時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大公,只有在那一回,畢竟也大大吃驚了,不消說,像我們這種人,當然一個個都嚇得魂飛膽戰了。其中比方是我,給大公奉職二十年來,也從來沒見到過這樣凄厲的場面。
不過,要講這故事,先得講一講那位畫《地獄變》屏風的,名叫良秀的畫師。
二
講起良秀,直到今天,大概也還有人記得。那時大家都說,拿畫筆的人,沒一個出於良秀之上,他就是那樣一位大名鼎鼎的畫師。發生那事的時候,他已過了五十大關,有年紀了。模樣是一個矮小的、瘦得皮包骨頭的、脾氣很壞的老頭兒。他上大公府來,總穿一件丁香色的獵衣,戴一頂軟烏帽,形容卑簍。他有一張不像老人該有的血紅的嘴,顯得特別難看,好像什麼野獸。有人說,那是因為舔畫筆的緣故,可不知是不是這么回事。特別是那些貧嘴的人,說良秀的模樣像一隻猴子,給他起了個渾名叫猿秀。
起這個諢名也有一段故事。那時大公府有良秀的一個十五歲的獨生女,是當小女侍的。她可不像老子,是一位很嬌美的姑娘,可能因為早年喪母,年紀雖小,卻特別懂事、伶俐,對世事很關心。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歡她。
有一次,丹波國獻上了一隻養熟了的猴子。頑皮的小公子,給起了個名字叫良秀,因為模樣可笑,所以起了這名字,府里沒一個人見了不樂。為了好玩,大家見它趴在大院松樹上,或躺在宮殿席地上,便叫著良秀良秀,逗它玩樂,故意作弄它。
有一天,良秀的女兒給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書信①,走過長廊,只見廊門外逃來那隻小猴良秀,大概腿給打傷了,爬不上廊柱會,一拐一拐地跑著。在它後面,小公子揚起一條棍子趕上來,嘴裡嚷著,「偷橘子的小賊,看你往那兒逃。」良秀女兒見了,略一躊躇,這時逃過來的小猴抓住她的裙邊,嗚嗚地直叫——她心裡不,一手提著梅枝,一手將紫香色的大袖輕輕一甩,把猴兒抱了起來,向小公子彎了彎腰,柔和地說:「饒了它吧,它是畜生嘛!」
①日本古代貴族在傳遞書信時,在信上系一花枝。
小公子正追得起勁,馬上臉孔一板,頓起腳來:
「不行,它偷了我的橘子!」
「畜生呀,不懂事嘛……」
女兒又求著情,輕輕地一笑:
「它叫良秀,是我父親的名字,父親遭難,做女兒的怎能不管呢。」終於這樣說了,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罷手了。
「啊啊,給老子求情,那就饒了它吧。」
勉勉強強說了一聲,便把棍子扔掉,走向廊門回去了。
三
從此以後,良秀女兒便和小猴親熱起來。女兒把公主給她的金鈴,用紅綢綜系在猴兒脖子上。猴兒依戀著她,不管遇到什麼總繞在她的身邊不肯離開。有一次女兒得了感冒躺在床上,小猴就守在她枕邊,愁容滿面地咬自己的爪子。
奇怪的是,從此也沒人再欺侮小猴了,最後連小公子也對它和好了,不但常常喂它栗子,有時哪個武士踢了它一腳,小公子便大大生氣。到後來,大公還特地叫良秀女兒抱著猴子到自己跟前來,可能聽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,對良秀女兒同猴發生了好感。
「看不出還是一個孝女哩,值得誇獎呀!」大公當場賞了她一方紅帕,那猴兒見女兒捧著紅帕謝恩,也依樣對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逗得大公都樂了。因此大公分外寵愛良秀的閨女,是為了喜歡她愛護猴兒的一片孝心,並不是世上所說的出於好色。當然閑言閑語也不是沒有,這到後來再慢慢講。這兒先說明,大公對畫師女兒,並非別有用心。
卻說良秀女兒掙到很大面子,從大公跟前退出來。因為本來是一位靈巧的姑娘,也沒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。反而從此以後,跟猴兒一起,總是不離公主的身邊,每次公主乘車出外游覽。也缺不了她的陪從。
話分兩頭,現在把女兒的事擱在一邊,再談談父親良秀。從那以後,猴兒良秀雖討得了大家的歡喜,可是本人的良秀,仍被大家憎厭,依然叫他猿秀。不但在府里,連橫川的那位方丈,一談起良秀;也好像遇見了魔鬼,臉色就變了(也有人說,良秀畫過方丈的漫畫。可能這是無稽的謠言,不確實的)。總之,不問在哪裡,他的名聲都是不妙的。不說他壞話的,只是在少數畫師之間,或只見過他的畫,沒見過他本人的那些人。
事實是,良秀不但其貌不揚,而且還有叫人惹厭的壞脾氣,所以那壞名聲,也不過是自己招來的,怨不得別人。
四
他的脾氣,就是吝嗇、貪心、不顧面子、懶得要命、惟利是圖——其中特別厲害的,是霸道、傲慢,把本朝第一大畫師的招牌掛在鼻子上。如果單在畫道上,倒還可說,可他就是驕傲得對世上一切習慣常規,全都不放在眼裡。據他一位多年的說,有一次府里請來一位大名鼎鼎的檜垣的女巫,降起神來,口裡宣著神意。可他聽也不聽,隨手抓起筆墨,仔細畫出女巫那張嚇人的鬼臉。大概在他的眼裡,什麼神道附體,不過是騙小孩子的玩意兒。
因為他是這樣的人,畫吉祥天神時,畫成一張卑鄙的小丑臉,畫不動明王時,畫成一幅流氓無賴腔,故意做出那種怪僻的行徑。人家當面責備他時,他便大聲嚷嚷:「我良秀畫的神佛,要是會給我降災。那才怪呢!」因此連他的們都害怕將來會受他牽連,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。——反正一句話,就是放盪不羈,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。
因此不管良秀畫法怎樣高明,也只是到此為止了。特別是他的繪畫,甚至用筆、著色,全跟別的畫師不一樣,許多同他不對勁的畫師中,有不少人說他就是邪門歪道。據他們說,對川成、金風和此外古代名畫師的畫,都有種種奇異的評品,比方畫在板門上的梅花,每到月夜便會放出一陣陣的清香,畫在屏風上的宮女,會發出吹笛子的聲音。可是對良秀的畫卻另有陰森森的怪評,比如說,他畫在龍蓋寺大門上的《五趣生死圖》,有人深夜走過門前,能聽到天神嘆氣和哭泣的聲音。不但如此,甚至說,還可以聞到圖中屍體腐爛的臭氣。又說,大公叫他畫那些女侍的肖像,被畫的人,不出三年,都得瘋病死了。照那些惡評的人說,這是良秀墮入邪道的證據。
如上所說,他那麼蠻不講理,反而還因此得意。有一次,大公在閑談時對他說:「你這個人就是喜歡丑惡的東西。」他便張開那張不似老人的紅嘴,傲然回答:「正是這樣,現在這班畫師,全不懂丑中的美嘛!」盡管是本朝第一的大畫師吧,居然當著大公的面,也敢放言高論。難怪他那些,背地給他起一個渾名,叫「智羅永壽」,諷刺他的傲慢。大家也許知道,所謂「智羅永壽」,那是古代從震旦傳來的天狗的名字。
可是,甚至這個良秀——這樣目空一切的良秀,惟獨對一個人懷著極為深厚的情愛。
五
原來良秀對獨生女的小女侍,愛得簡直跟發瘋似的。前面說過,女兒是性情溫和的孝女,可是他對女兒的愛,也不下於女兒對他的愛。寺廟向他化緣,他向來一毛不拔,可是對女兒,身上的衣衫,頭上的首飾,卻毫不吝惜金錢,都備辦得周周到到,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。
良秀對女兒光是愛,可做夢也想不到給女兒找個好女婿。倘有人講他女兒一句壞話,他就不難雇幾個街頭的流氓,把人家暗地裡揍一頓。因此大公把他女兒提拔為小女侍時,老頭子大為不服,當場向大公訴苦。所以外邊流言:大公看中他女兒的美貌,不管她老子情不情願,硬要收,大半是從這里來的。
這流言是不確的,可是溺愛女兒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還他的女兒,倒是事實。有一次大公叫一個寵愛的童兒作模特兒,命良秀畫一張幼年的文殊像,畫得很逼真,大公大為滿意,便向他表示好意說,「你要什麼賞賜,盡管說吧!」
「請你放還我的女兒吧!」他就老實不客氣地提出了請求。別的府邸不說,侍奉堀川大公的人,不管你當老子的多麼疼愛,居然請求放還,這是任何一國都沒有的規矩。這位寬宏大量的大公,聽了這個請求,臉色就難看了,沉默了一會兒,低頭瞧著良秀的臉,馬上喝了一聲:「這不行!」站起身來就進去了。這類事有過四五次,後來回想起來,每經一次,大公對良秀的眼光,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。和這同時,女兒也可能因擔心父親的際遇,每從殿上下來,常咬著衫袖低聲哭泣。於是,大公愛上良秀女兒的流言也多起來了。其中有人說,畫《地獄變》屏風的事,起因就是女兒不肯順從大公,當然這種事是不會有的。
當我們看來,大公不肯放還良秀的女兒,倒是為了愛護她,以為她去跟那怪老子一起,還不如在府里過得舒服。本來是對這女子的好意嘛,好色的那種說法,不過是牽強附會,無影無蹤的謠言。
總而言之,就為了女兒的事,大公對良秀開始不快了。正在這時候,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畫一座《地獄變》的屏風。
六
說到《地獄變》屏風,畫面上駭人的景象,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。
同樣的《地獄變》,良秀畫的同別的畫師所畫,氣象全不一樣。屏風的一角,畫著小型的十殿閻王和他們的下屬,以後滿畫面都跟大紅蓮小紅蓮一般,一片連刀山劍樹都會燒得融化的熊熊火海。除掉捕人的冥司服裝上著的黃色藍色以外,到處是烈焰漫天的色彩。空頂上,飛舞著字形墨點的黑煙,和金色的火花。
這筆法已夠驚人,再加上中間在烈火中燒身,正在痛苦掙扎的罪魂,那種可怕的形象,在通常的地獄圖里是看不到的。在良秀所畫的罪魂中,有上至公卿大夫,下至乞丐,包括各種身份的人物。既有峨冠博帶的宮殿人,也有濃裝艷抹的仕女,掛佛珠的和尚,曳高齒展的文官、武士,穿細長宮袍的女童,端供品的陰陽師——簡直數不勝數。正是這些人物,被卷在火煙里,受牛頭馬面鬼卒們的酷虐,像秋風掃落葉,正在四散奔逃,走投無路。一個女人,頭發掛在鋼叉上,手腳像蜘蛛似的縮做一團,大概是女巫。一個男子,被長矛刺穿胸膛,像蝙蝠似的倒掛著身體,大概是新上任的國司①。此外,有遭鋼鞭痛打的,有壓在千斤石下的,有的吊在怪鳥的尖喙上,有的叼在毒龍的大嘴裡——按照罪行不同,受著各種各樣的折磨。
①地方行政長官。
其中最觸目驚心的,是半空中落下一輛牛車,已有一半跌落到野獸牙齒似的尖刀山上(這刀山上已有累累的屍體,五體刺穿了刀尖)。被地獄的狂風吹起的車簾里,有一個形似嬪妃、滿身綾羅的宮女,在火焰中披散著長發,扭歪了雪白的脖子,顯出萬分痛苦的神情。從這宮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燒的牛車,無一不令人切身體會火焰地獄的苦難。整個畫面的恐怖氣氛,可說幾乎全集中在這人物的身上了。它畫得這樣出神入化,看著看著,耳里好似聽見凄厲的疾叫。
哎哎,就是這,就為了畫這場面,發生了駭人的慘劇。如沒這場慘劇,良秀又怎能畫出這活生生的地獄苦難呢。他為畫這屏風,遭受了最悲慘的命運,結果連命也送掉了。這畫中的地獄,也正可說是本朝第一大畫師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將落進去的地獄。
我急著講這珍貴的《地獄變》屏風,把講的次序顛倒了。接下去講良秀奉命繪畫的事吧。
七
卻說良秀自從奉命以後,五六個月都沒上府,一心一意在畫那座屏風,平時那麼惦著的女兒,一拿起了畫筆,硬連面也不想見了。真怪,據剛才那位說,他一動手作畫,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竅。不,事實那時就有人說,良秀能在畫道上成名,是向福德大神①許過願的,那證據是,每當他作畫時,只要偷偷地去張望,便能看見好幾只陰沉沉的狐狸圍繞在他的身邊。所以他一提起畫筆,除了畫好畫以外,世界上的什麼事都忘了,白天黑夜躲在見不到陽光的黑屋子裡——特別是這次畫《地獄變》屏風,那種狂熱的勁頭,顯得更加厲害。
①狐仙。
據說他在四面掛上蒲席的屋子裡,點上許多燈台,調制著秘傳的顏料,把們叫進去,讓他們穿上禮服、獵裝等等各式衣服,做出各種姿態,—一寫生——不但如此,這種寫生即使不畫《地獄變》屏風,也是常有的。比方那回畫龍蓋寺的《五趣生死圖》,他就不畫眼前的活人,卻在街頭的死屍前,仔細觀察半腐的手臉,一絲不苟地寫生下來。可這一回,他新興了一些怪名堂,簡直叫人想也想不出來的。此刻沒工夫詳細講說,單聽聽最主要的一點,就可以想像全部的模樣了。
良秀的一個(這人上面已說起過),有一天正在調顏料,忽然走過來對他說:
「我想睡會兒午覺,可是最近老是做噩夢。」這話也平常,仍舊調著顏料,慢然地應了一聲:
「是么?」可是良秀顯出悄然的神色,那是平時沒有過的,很鄭重地託付他。
「在我睡午覺時,請你坐在我頭邊。」想不到這回為什麼怕起做夢來,但也不以為怪,便信口答道:
「好吧。」卻還擔心地說:
「那你馬上到裡屋來,往後見到別的,別讓他們進我的卧室。」他遲遲疑疑地做好了囑咐。那裡屋也是他的畫室,白天黑夜都關著門,點著朦朧的燈火,周圍豎立起那座僅用木炭構好了底圖的屏風。他一進裡屋,便躺下來,拿手臂當枕頭,好像已經很睏倦,一下便呼呼地睡著了。還不到半刻時間,坐在他枕邊的,忽然聽見他發出模糊的叫喚,不像說話,聲音很難聽。
八
開頭只發聲,漸漸地變成斷續的言語,好像掉在水裡,咕嚕咕嚕地說著:
「什麼,叫我來……來哪裡……到哪裡來?到地獄來,到火焰地獄來……誰?你是……你是誰?……我當是誰呢?」
不覺停下調顏料的手,望望那張駭人的臉。滿臉的皺紋,一片蒼白,暴出大顆大顆的汗珠。乾巴巴的嘴唇,缺了牙的口張得很大。口中有個什麼東西好像被線牽著骨碌碌地動,那不是舌頭么?斷斷續續的聲音便是從這條舌頭上發出來的。
「我當是誰……哼,是你么?我想,大概是你。什麼,你是來接我的么?來啊,到地獄來啊。地獄里……我的閨女在地獄里等著我。」
這時候,好像看見一個朦朧的怪影,從屏風的畫面上蠕蠕地走下來,感到一陣異樣的恐怖。當然,他馬上用手使勁地去搖良秀的身體。還在說夢話,沒有很快醒過來。只好拿筆洗里的水潑到他臉上。
「她在等,坐上這個車子來啊……坐上這個車子到地獄里來啊……」說到這里,已變成抑住嗓子的怪聲,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睛,比給人刺了一針還慌張地一下子跳起身來,好像還留著夢中的怪象,睜著恐怖的圓眼,張開大口,向空中望著,好一會才清醒過來。
「現在行了,你出去吧!」這才好像沒事似的,叫出去。平時被他吆喝慣了,也不敢違抗,趕緊走出的屋子,望見外邊的陽光,不禁透了一口大氣,倒像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。
這一次也還罷了。後來又過了一月光景,他把另一個叫進屋去,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燈下咬著畫筆,忽然回過頭來命令:
「勞駕,把你的衣服全脫下來。」聽了的命令,那急忙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,了身子。他奇怪地皺皺眉頭,全無憐惜的神氣,冷冰冰地說:「我想瞧瞧鐵索纏身的人,麻煩你,你得照我的吩咐,裝出那樣子來。」原來這是拿畫筆還不如拿大刀更合適的結實漢子,可是聽了的吩咐,也不免大吃一驚。後來他對人說起這事說:「那時候我以為發精神病要把我殺死哩。」原來良秀兄遲遲疑疑,已經冒起火來,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副鐵索,在手裡晃著,突然撲到的背上,扭轉他的胳臂,用鐵索捆綁起來,使勁拉緊鐵索頭,把捆著的鐵索深深勒緊在的肌肉里,當嘟一聲,把他整個身體推到地板上了。
九
那時這像酒桶似的滾在地上,手腳都被捆成一團,只有腦袋還能活動。肥胖的身體被鐵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環,頭臉和全身的皮膚都憋得通紅。良秀卻泰然自若地從這邊瞅瞅,從那邊望望,打量這酒桶似的身體,畫了好幾張不同的速寫。那時的痛苦,當然是不消說了。
要不是中途發生了變故,這罪還不知要受到幾時才完。幸而(也可說是不幸)過了一陣,屋角落的壇子後面,好像流出一道黑油,蜿蜒地流了過來。開頭只是慢慢,漸漸地快起來,發出一道閃爍的光亮,一直流到的鼻尖邊,一看,才嚇壞了:
「蛇!……蛇!」驚叫了,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凍結,原來蛇的舌頭已經舐到他被鐵索捆著的脖子上了,發生了這意外事故,盡管良秀很倔,也不禁驚慌起來,連忙扔下畫筆,彎下腰去,一把抓住蛇尾巴,例提起來。被倒提的蛇昂起頭來,蜷縮自己的身體,只是還夠不到他手上。
「這言生,害我出了一個敗筆。」
良秀狠狠地嘟噥著,將蛇放進屋角的壇子里,才勉強解開身上的鐵索。也不對說聲慰勞話。在他看來,讓被蛇咬傷,還不如在畫上出一筆敗筆更使他冒火……後來聽說,這蛇也是他特地豢養了作寫生用的。
聽了這故事,大概可以了解良秀這種像發瘋做夢似的怪現象了。可是最後,還有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,為這《地獄變》屏風遇了一場險,差一點送了命。這生得特別白皙,像個姑娘,有一天晚上,被叫到屋裡。良秀正坐在燈台旁,手裡托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,在喂一隻怪鳥。這鳥跟普通貓兒那麼大小,頭上長兩撮毛,像一對耳朵,兩只琥珀似的大圓眼,像一隻獵。
十
原來良秀這人,自己乾的事,不願別人來插手。像剛才說的那條蛇以及他屋子裡其它的東西,從不告訴。所以有時桌子上放一個骷髏,有時放著銀碗、漆器的高腳杯,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用來繪畫。平時這些東在哪裡也沒人知道。大家說他有福德大神保佑,原因之一,大概也是由這種事引起來的。
那見了桌上的怪鳥,心裡估量,大概也是為畫《地獄變》使用的。他走到跟前,恭恭敬敬問道:「有什麼吩咐?」良秀好像沒聽見,伸出舌頭舔舔紅嘴唇,用下額朝鳥兒一指:
「看看,樣子很老實吧。」
「這是什麼鳥,我沒有見過呀!」
細細打量這只長耳朵的貓樣的怪鳥,這樣問了。良秀照例帶著嘲笑的口氣:
「從來沒有見過?難怪啦,在城裡長大的孩子。這鳥兒叫梟,也叫貓頭鷹,是前幾天鞍馬的獵人送給我的,只是這么老實的還不多。」
說著,舉手撫撫剛吃完肉的貓頭鷹的背脊。這時鳥兒忽的一聲尖叫,從桌上飛起來,張開爪子,撲向的臉上來。那時要不連忙舉起袖管掩住面孔,早被它抓破了臉皮。正當一聲疾叫,舉手趕開鳥兒的時候,貓頭鷹又威嚇地叫著再一次撲過來——忘了在跟前,一會兒站住了防禦,一會兒坐下來趕它,在狹窄的屋子裡被逼得走投無路。那怪鳥還是盯著不放,忽高忽低地飛著,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撲去,想啄他的眼睛。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聲響,像一陣橫掃的落葉,像瀑布的飛沫。似乎有猴兒藏在樹洞里發爛的果實味在誘惑著怪鳥,形勢十分驚人。這在油燈光中,好像落進朦朧的月夜,的屋子變成了深山裡噴吐著妖霧的幽谷,駭得連魂都掉了。
害怕的還不僅是貓頭鷹的襲擊,更使他毛骨悚然的,是那位良秀,他在一邊冷靜地旁觀這場吵鬧,慢慢地攤開紙,拿起筆,寫生這個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鳥迫脅的恐怖模樣。一見那神氣,更恐怖得要命。事後他對別人說,那時候他心裡想,這回一定會被送命了。
十一
被送命的可能不是完全沒有。像這晚上,他就是把叫進去,特地讓貓頭鷹去襲擊,然後觀察逃命的模樣,作他的寫生。所以一見的樣子,立即兩手護住了腦袋,發出一聲絕叫,逃到屋角落門口牆根前蹲下身體。這時,忽聞良秀一聲驚呼,慌張地跳起身來。貓頭鷹大翅膀扇動得更猛烈了,同時地下啪嚓一聲,是打破東西的聲響。嚇得又一次失魂落魄,抬起護著的腦袋,只見屋子裡已一片漆黑,聽到在焦急地叫喚外邊的。
一會兒,便有一個在屋外答應,提著一盞燈匆匆跑來。在油燈的煙火中,一看,屋裡的燈台已經跌翻,燈油流了一地。那貓頭鷹只有一隻翅膀痛苦地扇動,身子已落在地上了。良秀在桌子的那邊,伸出了半個身體,居然也在,嘴裡咕咕地呢喃著別人聽不懂的話。——原來一條黑蛇把貓頭鷹纏上了,緊緊地用身子絞住了貓頭鷹的脖子同一邊的翅膀。大概是蹲下身去的時候,碰倒了那裡的壇子,壇子里的蛇又游出來了,貓頭鷹去抓蛇,蛇便纏住了貓頭鷹,引起了這場大吵鬧。兩個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茫然瞧著這奇異的場面,然後向默默地行了一個注目禮,跑出屋外去了。至於那蛇和貓頭鷹後來怎樣,那可沒有人知道了。
這類的事以後還發生過幾次。上面還說漏了一點,畫《地獄變》屏風是秋初開始的,以後直到冬盡,良秀的們一直受怪僻行徑的折磨。可是一到冬盡的時候,似乎良秀對繪事的進展,遇到了困難,神情顯得更加陰郁,說起話來也變得氣勢洶洶了。屏風上的畫,畫到約摸八成的時候,便畫不下去了。不,看那光景,似乎也可能會把畫好的全部抹掉。
可是,發生了什麼困難呢,這是沒有人了解的,同時也沒有人想去了解。們遭過以前幾次災難,誰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,盡可能離開遠一點。
十二
這期間,別無什麼可講的事情。倘一定要講,那末這倔老頭不知什麼緣故,忽然變得感情脆弱起來,常常獨自掉眼淚。特別是有一天,一個有事上院子里去,看見站在廊下,望著快到春天的天空,眼睛裡含著滿眶淚水。見了覺得不好意思,急忙默默退回身去。他心裡感到奇怪,這位高傲的畫師,畫《五趣生死圖》時連路邊的死屍都能去寫生,這次畫屏風不順利,卻會像孩子似地哭起鼻子來,這可不是怪事么。
可是一邊良秀發狂似地一心畫屏風,另一邊,他那位閨女.也不知為了何事,漸漸地變得憂郁起來。連我們這些下人,也看出來她那淚含悲的樣子。原來便帶著愁容的這位白哲靦腆的姑娘,更變得睫毛低垂,眼圈黝黑,顯出分外憂傷的神情了。開頭,大家估量她是想念父親,或是受了愛情的煩惱。這其間,有一種說法,說是大公要收她上,她不肯依從。從此以後,大家似乎忘記了她,再也沒人講她閑話了。
就在這時候,有一天晚上,已經深夜了,我一個人獨自走過廊下,那隻名叫良秀的猴兒,忽然不知從哪裡跳出來,使勁拉住我的衣邊。這是一個梅花吐放清香的暖和的月夜,月光下,只見猴兒露出雪白的牙齒,緊緊撅起鼻子尖,發狂似地啼叫著。我感到三分驚異,七分生氣,怕它扯破我的新褲子。開頭打界把猴兒踢開,向前走去。後來想起這猴兒受小公子折磨的事,看樣子可能出了什麼事,便朝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約三四丈路。
走到長廊的一個拐角,已望見夜色中池水發光,松枝橫斜的地方。這時候,鄰近一間屋子裡,似乎有人掙扎似的,有一種慌亂而奇特的輕微的聲響,吹進我的耳朵。四周寂靜,月色皎潔,天無片雲,除了游魚躍水,並聽不到人語。我覺察到那兒的聲響,不禁停下腳來,心想,倘使進來了小偷,這回可得顯一番身手了。於是憋住了喘息,輕輕地走到屋外。
十三
那猴兒見我行動遲緩,可能著急了,老在我腳邊轉來轉去,忽然憋緊了嗓門大聲啼叫,一下子跳上我的肩頭,我馬上回過頭去,不讓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。可猴兒還是緊緊扯住我藍綢衫的袖管,硬是不肯離開——這時候,我兩腿搖晃幾下,向門邊退去。忽然一個跌蹌,背部狠狠地撞在門上。已經沒法躲開,便大膽推開了門,跳進月光照不到的屋內,這時出現在我眼前的——不,我才一步跨進去,立刻從屋子裡像彈丸似地沖出來一位姑娘,把我嚇了一跳。姑娘差一點正撞到我的身上,一下子竄到門外去了,不知為了什麼,她還一邊喘氣,一邊跪倒地上,抬起頭來,害怕地望著我,身體還在發抖。
不用說,這姑娘正是良秀的閨女。今晚這姑娘完全變了樣,兩眼射出光來,臉色通紅通紅,衣衫零亂,同平時小姑娘的樣子完全不同,而且看起來顯得分外艷麗。難道這真是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良秀的閨女么?——我靠在門上,一邊在月光中望著這美麗的女子,一邊聽到另一個人的腳音,正急急忙忙向遠處跑去,心裡估量著這個人究竟是誰吶。
閨女咬緊嘴唇,默然低頭,吸/pre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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